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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nbsp田

一杯咖啡下去,喝出是红酒的味道。红酒,就安睡在床榻一侧。

妻正说,儿子今天表演,我想借老田相机。

我轻笑起来。每次回东北,我都会侧面问候老田一声,不是关心他,而是关心他到底去没去长庆。(这当年也属于老田的地盘。当年胖丫笔下的“镜湖美如花引得雁飞来”的镜湖。事后证明,所谓的大雁只是一群乌鸦。)

想起老田,像不经意间的一个笑话。

那还是在破马张飞的老梅,刚刚走马上任的时候。

鸡刨过似的头发、猪啃了一样的脑袋,永远风尘仆仆的一张脸,雾雾的眼镜让里面的内容,看起来像胃镜里的息肉一样,一身的名牌被他穿得左支右翘,仿佛随便掏一把就能掏出草来……这就是老梅,当地著名企业家,没有之一。

那时,因距离产生的盲目信任,让稀里糊涂的老梅,邀请我这个记者帮他拍一个维修工。盛情难却,我便没有推辞。

事实上,我当时连卡片机都不会用,更谈不上用单反。

坐上老梅的车,医院。

在大厅待命的时候,老梅一顿不见外的电话,摇来一个慢悠悠的中年男人。这个男人就是老田。

(当年和老田一起钻进关小偷的笼子)

老梅胸脯起伏,脸蛋鼓鼓的,眼睛因生气而连成了一条线。他呜呜呀呀地,一口气吐出一千多字的生气感言,中心思想是:你怎么才到。

满天的吐沫星子,像暗室里被阳光照亮的灰尘,扑扑地落在老田脸上。

老田没有擦,只轻咳一声,轮圆了眼珠,戳在原地不动声色。

一袋烟的工夫,老梅雨过天晴了,开始责问相机何在。

老田这时便轻咳一声,慢吞吞地说,你没让我拿。

老梅一听恼羞成怒,左三右四地围着老田,摆出一副老树盘根的架势,摇着肺叶说,不拿相机你来干什么。

老田的大眼珠,定定地望着眼前凌波微波的嘴巴,轻咳一声,默然转身,慢悠悠径自去了。

从自转的眩晕中醒来,发现老田不见了的老梅,当即抄起电话,追问老田下落。而后,他的怒意更盛。他说,你就这么回去,等回来天都黑了。

天还没黑,老田回来了。正在打盹的老梅,霍地站起身来,一把夺过相机,转手交给了我。

维修工来了,造型摆得很别致,可是我就是按不下快门。

于是,我对老梅说,相机没电了。

老梅听到这话,他的嘴瞬间抿成了一个天青色的圆球,仿佛牙齿正在嚼着一种很硬的不听话的东西。然后,从老田眼中可以看到,此时乌云密布,暴风雨又来了。

更多的吐沫星子,扑扑地落在老田脸上,老田依然没有擦,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珠,轻咳一声,戳在原地不动声色。

又一袋烟的功夫过后,老梅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,好像这里突然来了寒流,毫无准备的他被冻得再咬不清一个字眼。这时老田才慢悠悠地说,他电源没打开。

我低头看了一下,然后把相机箭头从off拨到了on,果然可以按下快门了。

可是,这时问题又来了:拍下的照片,没有一张可以存储在相机里。

相机里没卡。我说。

刚刚平息怒火的老梅,听到这话,又像温文尔雅的猫,突然露出了尖利的牙齿。

抡圆了眼珠的老田轻咳一声,默然转身,又径自去了。

从猫的意象乱码中觉醒的老梅,发现老田又不见了,便又抄起你又干啥去了。

而后,老梅又像跳绳一样跳了起来,一边跳一边气咻咻地说,速度,速度,你再这么慢腾腾的,等回来天真黑了。

老梅在保安的椅子上,睡了三觉后,老田回来了。

卡呢?老梅怒目相向。

没找到。老田戳在原地,慢条斯理地说。

老梅鼻孔翕张,仿佛有翻腾的血柱,马上就要喷涌而出。

更多、更多的吐沫星子,扑扑地落在老田脸上,老田依然没有擦,只轻咳一声,戳在原地不动声色。

等老梅的气血到了强弩之末,老田才说,让我看看相机。

然后,他不紧不慢地对我说,你把删除键当看图键了。

如此折腾一番,天已大黑下来,我装模作样地拍了几张,随便敷衍一下就逃之夭夭了。

事后,我才得知,他们曾经是同窗,不过,人生的机遇,让他们一个还是土鸡,一个成了凤凰。

但我从不叫老田土鸡,我叫他田鸡,因为他鼓起来的泡眼,像青蛙一般。

妻则叫他田鼠,因为每次路过我一楼的家时,住在同一小区的他总要趴窗户望一下,像贼头贼脑的田鼠,探视洞口有无危险的迹象。

(跳过那堵墙后,我问老田,你卡到没?他说嗯。他问我,你卡到没?我说嗯。)

相处久了,我终于知道,老田其实并非慢性子的人,他是一杯烈酒,沸腾的时候,会灼伤你的声带,烧疼你的肺,辣出你的眼泪。

他曾年少轻狂过。他经历过一个离经叛道的青春,在许多人眼中,他是浪子回头的不良少年。

他曾是一个文艺青年。没有任何乐理知识的他,曾长发披肩,架子鼓打得一个人抵得过整个乐队。

他曾是一个暴脾气的产业工人。在工人堆里,他并非好战,而是极其好斗,一旦有谁惹到他头上,他就是一头雄狮,一个拼命三郎。他会用拳头告诉你,我是雄狗,不是狗熊。

在他家门口,趴着一只泥塑的大狼狗,每次去看他,我都说,这就是今天的你,把狼的野性捏碎在拳头中,把狗的乖顺写在脸上,将泥塑的隐忍和沉默刻在心里。

是什么造就了他今天的尘世脸谱?

我不知道。或许是因为他成了那个小世界里的保护层。当一匹狼,有了需要它保护的对象,它便陷入了救世的囹圄,脉脉温情是他再打不开的那把锁。

不管怎么样,与老田相处的日子是愉快的。

“你嫂子生病了,躺在床上嗨呦,吃药不好使。所以,她一有病,我就说,你去打两圈麻将吧。这两圈麻将下来,她的病准好。大闺女性子慢,上学前,我已经看她走到门口了,我说你上学去呀,她说‘嗯’,然后一点一点穿上鞋、慢悠悠系上鞋带,我一觉醒来,她还没走出门口……”

家里每一个细小故事,他都津津乐道。

“你王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,有一天在楼梯上默立,这时来个抢劫的,在她身边嗷嗷直叫。你王姐胆子小,吓得鼻涕眼泪全流了出来。正好旁边有把扫帚,她抄起扫帚对着劫匪一顿猛扫,一边扫一边喷着骂声,把那劫匪打得满楼跑,最后无路可跑的时候,他咕咚一声跪下了,说大姐,我服了你了,我兜里就块钱,全给你了。”

“你王姐的丈夫你姐夫,天天上班走着去,有一天看见一个女同事骑着个电动车过来,他觉得这东西挺好,死活要驮人家。这一幕被我撞见了,我看他骑得发飘,就说,你可得小心点,别把人家摔着摔破了相。他说没事,破相等于整容。说着说着,眼瞅着电动车一歪,两个人同时栽到沟里去了,到现在,那女的脑袋,还包得像兔子一样。你姐夫过意不去,觉得人家脸上的肉是被自己伤的,怎么办呢,他就买了二斤猪后丘,还跟人家说吃啥补啥……”

在他家门前的大树下,他朋友的故事,总是我们的快乐的夜宵。

对朋友,他经常仗义出手。为了让我的五手电脑,可以正常运转,他曾亲手拆下单位的二手电脑的三手硬盘和四手主板。我辞职南下之际,他将嫂子、王姐、王家姐夫等一干人等,悉数拉到火车站,在月台上站成一个纵队为我送行,本来兴高采烈的我,那天哭得一塌糊涂,不是因为感激涕零,而是看到他们,让我想起了出殡的队伍……

(我说,老田,要是你也不扎安全带,就不是云中泛舟,直接摔到一口深井里坐井观天去了。他说,我的理想不是坐井观天,是吃天鹅肉,没有天鹅肉,秀恩爱的大鹅也行。)

对于自己的土鸡现状,他也有怀宝迷邦、黄钟毁弃、恨天不公、生不逢时之憾,却无年老白首、泣涕于途、彷徨愤怒、绝望沉沦之苦。

现实的安稳,曾几何时对他来说,就是最大的财富。守得一时就赚了一时,守得一世就赚了一世。

然而,那也仅仅是曾几何时。从去年开始,在他身上,又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。去年年初,我回东北看他时,他正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
“油价这么低,油田为了撑下去,让很多人都去外地出了劳务,一部分去了海南,一部分去长庆看油井。我也决定去长庆了,虽然苦了点,但至少比现在挣的多。等两三年后,你嫂子就退休了,我在荒山野岭看井就有伴儿了。”

老田活得衣食无忧,干嘛拼命想赚看井的那两个钱?他说,他想给正上大学的女儿,将来结婚时多添点嫁妆。

从那以后,每次回东北,我都会侧面问候老田一声,不是关心他,而是关心他到底去没去长庆。

“去个鸟蛋。”每次提及这个话题,李老师总会爆出一个粗口,放言遣辞间,他像笑老梅一样,把自己笑成了一个得道的妖精。在他看来,老田你都多大年纪了,瞎折腾什么,每年在长庆看井多挣那俩钱,还不够路费和以后看病用的。连最近炒股炒得八字大开、双腿箕张的老梅,也不认可老田这个“幼稚的想法”。

李老师说,别看老梅整天对老田呼来喝去的,那只是表象,实际上,这才是哥们、兄弟,正因为是哥们、是兄弟,才呼来喝去、百无禁忌。

(我家曾经养死了两只特别恩爱的小狗。老田,你说,这像不像你和老梅?)

为防止老田幼稚的想法变成幼稚的行动,整天把皱巴巴的名牌西裤的一条裤筒撸到大腿根的老梅,拍着桌子说,你要是再提长庆,就给我带着工资回家趴窝去。

被拴得死死的老田,一口气没上来,干脆听话地回家养老了。不对,不是养老,是养狗,各个养得肥头大耳,像小猪仔一样。

每次他和小狗秀恩爱,都会引来诸多损友的争相围观。这个说,你这是开宠物店啦?那个说,什么呀,人家那是登基了,座下五狗是一个常在,一个美人,一个才人,一个小媛,一个昭仪。这个说,原来这是被女狗包养了呀。那个说,做这么多女狗的面首,老田忙得过来么……

每当看到那些七嘴八舌的留言,我都嗤之以鼻。人家那是以狗为鉴好么,每天早上一睁眼,就能像照镜子一样看到了自己。而当那些小狗接连长成大狼狗,就是老田强势回归之时……

(跟老田混了这么多年,净拍老头乐了。)

想起老田,像不经意间的一个笑话。

不过,笑过了,突然有点想念他,像从前一样。

从前那个时候,每天晚上路过他住的那栋楼,我都强迫妻尖叫一声老田,等吵醒他家的灯,我们便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,窃笑着看他妻子的反应……

一杯咖啡下去,喝出是红酒的味道。

夜深了,我也有些微醺。

我想着,举杯消愁愁更愁,抽刀断水水更流。

而前尘种种,其实也可以这样解读:杯酒释眉头,水过刀风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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